没有隐私的中国人:怎样反驳“你没做坏事,要隐私做什么?”
隐私对人的精神成长有多重要?|心理|教育|历史|代际创伤
大家好,我是Anthony,欢迎来到我的频道。在视频开始之前呢我想先讲一下,就是最近有网友问到和我语音聊天过程中的隐私问题,这里我统一说明一下:如果我们聊天后,我想引用你的个人经历去做视频,肯定会提前征求你的同意。如果要引用你发布的图片,也会将一切可能涉及你个人信息的地方抹去,只保留能说明问题的真实部分就好。在视频发布后,我也会把视频评论区里对你的个人经历负面评价的评论删除。在语音聊天的过程中,我也不会问你和话题无关的隐私问题和过分精确的个人信息。如果你觉得有些信息不想暴露,也完全可以拒绝。那我们今天的视频,也刚好想和大家聊聊隐私与自我成长。
我记得2018年3月,李彦宏在一次讲话中表示,中国人更开放,对隐私问题没有那么敏感,愿意用隐私交换便捷性。当时这个说法引起了很多人的反感。虽然随着技术的发展,各个国家都存在着公民隐私权受威胁的倾向,但在中国,从政府到企业,学校,乃至家庭,对个体隐私的窥探却达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地步。虽然作为法律概念的隐私权,人格权早就被人所熟知,近些年来,也有很多人从心理学的角度,强调要树立和尊重个体的边界意识,“边界感”也一度成为网络热门词,但这种反思和强调实际上是远远不够的。这里面有社会制度的原因,但我也越来越感觉到,在中国,一个人要建立起人格和隐私意识之所以那么困难,不仅是因为这些概念是纯粹的西方词汇,更是因为这些概念背后的文化土壤和那种丰富的意味,是你从中国的文化,历史和道德体系中很难看到的。当然这是一个值得长期讨论的话题。那这期视频,我们先从个体自我成长的视角来探讨隐私和边界有多么重要。
在和我聊过天的网友中,很多人都提到了成长中的一个细节,那就是他们从儿童阶段到青春期,在家里都缺乏一个封闭的独立的空间, 虽然他们有一个自己的房间,但父母经常不允许他们锁门,要么就是门锁坏掉了,但一直不愿意去维修,很多父母也没有进房间前敲门的习惯,而是选择直接闯入。如果他们坚持要锁门,可能会激怒父母。这种对于独立空间的不尊重,当然也会体现在其他方面,比如趁孩子不在家,搜查孩子的房间,口袋,背包,抽屉,偷偷翻看日记、信件,甚至没收、销毁;再比如偷看孩子的个人消息、聊天记录,随意地处置个人物品等等。在网上我还看到有人分享了这样的经历,说一个孩子在书架上翻找资料,不小心碰掉了书,意外发现后面露出一台摄像头。另一个女孩偶然发现自己的储存罐里有光线,仔细翻看才发现里面有妈妈偷偷安装的摄像头。这种给自己孩子房间装监控的家庭非常多。对此,家长们常见的理由是为了孩子的安全,或者说觉得孩子太懒,装监控可以监督孩子学习等等。而对于人格和尊严的考虑则普遍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比装监控程度稍轻也更普遍的情况是,父母在亲戚、朋友、外人面前随意地讲孩子的隐私信息,包括一些难堪的事情,没有考虑到孩子可能并不愿意和别人分享这些。
针对以上的种种行为,许多中国家长们都认为孩子没有隐私可言,或者说在监护人面前没有隐私,或者承认你有隐私,但是在更重要的目标面前必须让步,比如考试成绩,这看起来好像进步了一些,但因为任何和考试无关的东西都可能使孩子分心走神,所以这种审查范围仍然是可以无限扩大的。这种“隐私是可以随意让步”的观念,当然也使得家长对于学校不尊重学生的行为缺少敏感性。相当多的家长都默许乃至赞赏学校使用剥夺隐私的手段来管制学生,如果有效的话,羞辱人格的方式也是可以的。在教室里装监控早就是常规操作了。在去年11月26日的这期视频里,我们就说到了,借助人脸识别、摄像头、微信群、钉钉群等技术手段,中国学校对学生的规训程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比如很多中学普及了所谓智慧校园方案,学生每天进出教室,去吃饭和回寝室,都需要打卡,打卡记录会同步到家长的手机上。2019年,媒体报道有一款智能校服进入了十几家学校,这款校服在左右肩膀下缝制了条状传感器,GPS定位芯片等等,用于记录学生的生物信息、面部数据和准确位置。这款校服甚至在检测到学生打瞌睡时还能响起警报。一家引进这款校服的学校校长表示,使用这款校服后,学生的出勤率大大提高了。
除了这些高科技手段外,更为普遍也传统的惩戒方法还是公开检讨,比如很多学生在违反校规后,会被老师勒令在全班乃至全校面前承认错误,读检讨信,或者被通报批评,将名字记录在班级或学校的公告栏,还有被要求在公共场合罚站等等。这种公开忏悔和认错的仪式类似于毛时代的批斗会和检讨会,它通过将个体孤零零地暴露在群体压力下,使当事人感到自己无时无刻不处在匿名权威的注视,从而被迫进行自我审查,也正因为它有着很强的惩戒效果,所以才一直被沿用。
有人可能说,未成年人还需要家长和学校的监护,牺牲隐私是自然的,但其实成年人的隐私同样没有被尊重。比如很多中国的大学都会在未经学生同意的情况下,就把学生的生活情况,包括考试成绩直接告知家长,这表面上看是为了让家长知情,但实际上是一种推卸责任的做法,学校默认了学生仍然需要家长来督促和干预,而没有把学生视为精神独立的个体。中国的企业也是如此,我们在这期关于企业文化的视频里有过讨论,就不多说了。
总之,我们可以发现,每一个管理者都有无数的理由,认为隐私是可以被随意牺牲的,是需要立刻为其他目标做出让步的。家长认为,孩子还没有足够的判断力,如果一味地讲隐私,他们会交到坏朋友,接触到不良信息。学校管理者认为,如果不使用这种公开惩戒和剥夺隐私的手段,就不能维持秩序和纪律。我们在这里姑且不去讨论动机和本心如何,我也不认为隐私权是无限和绝对的,但在他们的利弊考量中,个人的人格似乎从来都不是一个有分量的指标,而是无足轻重的,因为采用剥夺隐私的管理手段,却可以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比如可以让不听话的孩子立刻变得听话。而人格,隐私之类的精神利益是难以量化的,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所以就默认它不存在。这里多说一句,中国人普遍有一种倾向,就是认为一切超感官,超越身体的精神需要都是虚妄不真的,都是闲的发慌,没有价值的。比如咱们之前提到的那个中国经典的二律背反,其中有两句是“饭都吃不上还关心这个干嘛”,以及“都吃上饭了还关心这个干嘛”,在很多人看来,如果你的某种精神需要,精神追求既不能帮助你获取感性的物质利益,也不符合群体或者集体的价值观,那么即使这种精神追求没有伤害任何人,也是毫无益处的,甚至是一种对过正常日子的拖累,也就是所谓的“你要隐私干什么”。中国人以有一个精神性的自我为耻,自我只是身体层面,或者群体定义下的自我,比如“存天理灭人欲”,主张把人欲都给消灭了,有人可能会说这句话你理解错了,这个“灭人欲”只是要灭掉不合理的穷奢极欲,不是起码的生存需要。但判断人欲是否合理的标准和尺度仍然在集体这里,在穷奢极欲和生存需要之外,人还有无数种个性化的精神需要,而这些需要在天理,天道的观念里都是很难得到承认和满足的。隐私就是一个典型。
那么,这种剥夺隐私的管制手段对个体有什么危害呢?我们说,人与生俱来的倾向就是追求自我同一性,这是我们视频经常强调的核心概念。在5月19日的这期视频里,我们就说到:
自我同一性就是我怎样确认我是谁。因为我们每个人一生中都会遇到大量我们无法掌控的事件,这些事件会影响我们的情绪和认知,我们的内心状态常常处在各种波动和外界的影响之中,那么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环境的变化,我是怎样确认我具有一个连续、统一和稳定的自我的,如果我感到我的生活和历史都是碎片化的,缺乏组织的,没有意义和目的的,那么就必然会产生自我同一性的焦虑。
那有人会说,“我是谁”这个问题还需要确认吗?我是儿子,是丈夫,是妻子,在公司是经理,是员工。但是,这些都只是一个人的社会身份,他们是不稳定的,感性的,偶然的,甚至彼此还是矛盾的,因而不能给个人提供一个连贯,稳定的生命的意义,而要实现这一点,就需要意识到自己还拥有一个高于这一切社会身份的自我,这个自我是对一切外在社会身份的统一和整合。对这个自我进行建模的过程,就是构建自我同一性的过程。
然而这个进程却是很容易被打断的,一个威胁就是他人的监视。人需要在一个安全的环境内才能够自由探索,然而在人生的早期,一个人是难以克制与他人融为一体的倾向的,因为个体的心智还太弱小了,不得不与强者认同来避免焦虑。当在被他者注视,并且意识到自己被注视的情况下,是很容易唤起羞耻感的,很多人都梦见过自己在衣不蔽体的情况下被公众注视的场景,这种梦境通常会出现强烈的羞耻和焦虑。人类之所以要穿衣服,正是为了避免他人目光对身体的肆意窥探,从而建立起精神上的神秘性和独立性。在人生的初期,一个儿童要产生出自我意识,就需要抚养者能够反馈和镜映儿童的情绪,同时又不去遏制、侵入孩子的情感世界。当儿童发现,表达自己的感受可以唤起抚养者的感受,同时自我又不至于被抚养者的感受所淹没,儿童就会更乐于表达,同时会萌发“自己可以影响他人”的感觉,而这其实是一个人执行力,主动性和自信心的起源,当儿童发现自己通过特定的情感表达,能够唤起抚养者特定的反应时,借助抚养者这一中介,儿童就能分辨并命名自己的各种感受, 并且产生了更复杂和高级的自我意识。这个过程的重要性怎么强调都不过分。人的理性思维,道德感,反思能力,以及读心的能力都是从自我意识的发展中获取的。在这个进程中,抚养者和儿童的关系是互为主体的,儿童感到自己不必和抚养者保持一致,也能被喜欢和鼓励。
然而,如果儿童处在被监视的状态下,他就会感到自己似乎是一个潜在的犯人,他身上有着某种与生俱来的值得羞愧的东西,并且他需要无休止地反省和忏悔,在这种状态下,人会产生孤立和渺小感。为了与外界现实保持一致,儿童不得不扭曲自己的主观经验,进入一种psychic equivalence mode,也就是心理等同模式,他会直接将内在幻想和外在现实等同起来,外界压力会直接引起当事人内在的恐慌,他缺乏一个觉察性的自我来为二者划分界限,无法去思考和组织情感体验,就表现为直接地被感受所驱使。在很多长期被剥夺隐私的人那里,我们能看到这种心理创伤的巨大影响。比如在去年的这期讲中国人代际创伤的视频里,我们就讨论了毛时代那种检讨会和批斗会对人心理的伤害。当时的检讨者需要无休止的自我检讨和上纲上线,向组织和人民群众忏悔,把自己的个人隐私、生活中的琐碎细节以及个人细微的心理活动向大众坦白。这种触及灵魂的改造,使得很多中国人在大众目光面前无法保持一个独立的封闭的自我,当产生出可能违背集体意志的念头时,会下意识地头脑空白,终止判断;当看到他人表现出真实感受时,也会联想到被惩罚和监视的场景,这当然也使得他们很难包容和接纳子女的隐私。很多中国人有一种很常见的思维,就是“你没做坏事,为什么要隐私?”,说话者想要通过批评那些追求隐私的人,来证明自己是一个坦荡的好人。但其实这种思维就很像是创伤的结果,实际上,一个人问这种话,本身就已经在做坏事了。古今中外有很多人都试图通过剥夺隐私和自由的手段来塑造美德,杜绝邪恶,他们认为人的自发性是罪恶的根源,然而这种手段尽管在短时间内可能减少了某种犯罪,长期来看却无一例外地制造了更多臣服,自卑和无力的个体,因而导致了更大的邪恶。弗洛姆在《逃避自由》有一段深刻的讨论,他说:
如果允许个人在自发意义上自由行动,如果除自己外不承认任何更高的权威,是不是会不可避免地导致无政府状态?要是无政府指的是不顾一切的自我中心主义和破坏欲的话,那么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如何理解人性。
我只能重复在逃避机制一章中所讲的内容:人无所谓好坏,生命与生俱来的倾向是要成长,发展,表达潜力,如果生命受阻,如果个人被孤立了,并被怀疑或孤独及无能为力感所淹没,那么他就会不由自主地产生破坏欲,并渴求权力或渴望臣服。如果人的自由是一种自由自在发展的自由,如果人能充分而又不妥协地实现自我,他的非社会性冲动的根本原因就会消灭,只有病人和变态的个人才是危险的。
那关于这个话题还有很多可聊的。今天的视频就先到这里吧。如果你有任何问题或个人的困惑想找我咨询,请联系我的邮箱,如果你无法付费或无法加入会员,也请联系我,我会提供其他方式。详情请参考这张图片。我会把这期视频放在《心理与教育》这个列表内,同时也推荐大家去看我这个列表内的其他视频,感谢大家的收看,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