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精神胜利法:本意是好的
鼓吹“无我”的人为什么最没有道德?为什么中国有这么多自轻自贱的人?|哲学|心理学|启蒙|自我成长
大家好,我是Anthony。欢迎来到我的频道。今天咱们继续接着上期视频的话题,来探讨“本意是好的”这种思维方式的深层逻辑。在上期视频里,我们说到中国社会有一种常见的和稀泥的话术,就是“本心是好的”,或者说“本意是好的”,当某个人被伤害时,就会有人从“对方的本心是好的”,“出发点都是为了你好”,劝受害者想开点,不要太计较被伤害的体验。我们也说道,这种逻辑也被广泛地被用在了政治宣传和维稳上,成为了一种美化权力,为权力推卸责任的说辞。不过在上期节目,我们主要是从个体心理的角度去解释的,那这也会产生新的问题,就是如果这种话术仅仅是有权力者的一种欺骗和愚弄,为什么它能够拥有持续和广泛的说服力、影响力呢?它是否在中国的历史,文化和道德中,有某种深刻的依据呢?这期视频我们就从宗教和哲学的角度来分析一下。
其实,我们说很多为权力辩护的话术,都不是纯粹建立在欺骗和愚弄之上的,而是蕴涵着相当多合理且真诚的部分,这并不是说这种洗脑就是正确的,而是说它往往植根于一个社会所推崇的正面价值观。这就使得分辨这种洗脑要格外困难,反对一个强权是相对容易的,但建立起自我的价值则要困难得多。正如我们在讲苦难崇拜的这期视频里说到的,如果单单看青年时代毛泽东的言行,不去关注他掌权后的行为,很多中国人会发自内心地赞赏和崇拜他,因为他的做法非常符合中国传统文化里“大公无私”的价值观,很多人顶多认为毛背叛了他早年的初心和出发点,而没有意识到他的出发点本身隐藏的问题,那就是扼杀和放弃人的自我意识。
而“本意是好的”这句话也是同样的道理。因为如果两个人都拥有自由的独立的人格,当其中一个人伤害了另一个,那么不论他的初心,本意如何,他都应当意识到自己是可能伤害对方的,因为自由意志就是既可以为善也也可以为恶的,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这意味着我们彼此之间首先是不相通的,孤独的,我不可能不靠任何外在手段,仅凭自己的心就能直接感受你的感受,判断你的想法,反过来也是如此。因此,哪怕自己并非故意为之,出发点是好的,但人也可以在无知的状态下做下恶事,仍然应当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因为你有责任使自己摆脱无知的状态。然而,如果我根本上否认了人格的独立和封闭性,那么人与人之间就不存在伤害了。这就类似于,当我们将人体内的两个细胞看作是两个独立的个体,我们会关注它们之间的相互作用,但如果将这两个细胞看作是整个身体微不足道的两个螺丝钉,那么这两个细胞就都是可牺牲的,是要服务于超出自身之外的某个目的的。细胞本身没有不可入的独立性,当然也就不存在被伤害可言了。
然而,人的精神毕竟不是细胞,也不是物体,它本身就是目的。“本意是好的”这句话相当于说,你不要执着于自己的被伤害的体验,而要共情和代入到伤害你的人的视角,去体验、体会他的本意,本心,初心,进入到他的立场、气氛和心态,这样就能感到自己和对方的心融合了。但从心理学的角度上说,这其实是通过一种自欺欺人的精神胜利法,进入到一种人我不分的状态里,也可以视为一种精神病。
我们知道,婴儿在发展出自我表象之前,是无法区分自己和他人的,特别是不能区分和母亲的界限,他感觉自己和母亲是一个整体,彼此完全融合,认为母亲的感受和他们自己的感受是完全共享的,随着婴儿的成长,他们开始逐渐意识到母亲是独立的存在,并开始分化出自我和他者。人的独立,其实就是摆脱这种心理上的直接融合,然而“本意是好的”这句话,其实是在鼓励一个成年人向这种人我不分的状态逆退。也就是个体认为自己的本质不在自己身上,而在自身之外,个体只有通过放弃和消灭自己的内心,才能够消灭因为执着于自我所带来的痛苦,如果对方是有权力者,那么就把自己的心代入到权力或者集体的视角,这样自己的“小我”就进入了“大我”的境界,而这常常被中国人视为有道德、姿态高的表现。正是由于这种思维受到了道德体系有意无意的鼓励,因而我们从很多卑微且受伤害的人身上,又能看到一种莫名的道德优越感。
比如在网上经常能看到这样的言论,很多受到衡水模式压迫的高中生,自觉地为这种集中营的制度去辩护,他们承认自己受到了伤害,但却自动代入到学校、政府和国家的视角,认为这种制度客观上给了很多普通家庭一条上升的通道,所谓土猪拱白菜,既然自己是猪,那么国家毕竟还是给自己一条拱白菜的路的,至于在这个过程中造成的痛苦,那也是因为中国的人太多了, 资源太有限了,发展起步太晚了,或者历史遗留问题太多了,要理解大人、领导和国家的苦心。如果你当了领导你也不好管。再比如认为中国低下的福利和人权状态,是为了早日赶超西方国家,不要盯着自己的那点利益,要学会站在国家,大局的立场上看问题,这样很多痛苦就不存在了。但这种对领导的共情,是以否认和压抑自我感受为代价的,更重要的是,它是在无奈和无助下的一种心理防御机制。通过无意识地进入到了伤害者的立场上,他们觉得自己遭受的苦难都是有意义和有价值的,并且实现了某种虚假的和解与宁静,尤其重要的是,他们觉得自己比那些清醒的人更加成熟,睿智,看得开,因为表面上看他们的确不那么生气和痛苦。
很多中国人都会说,长大后逐渐意识到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很多问题也就想开了。他们不认为这是一种自轻自贱,反而认为自己的道德境界在这种想象中得到了升华。然而,在这种自轻自贱背后,又隐藏着一种唯我独尊和蔑视别人的倾向,因为我最自轻自贱,最能放弃自我,所以我境界最高,也就最有在道德上斥责别人的资格。在面对那些追求自尊,努力保持清醒的人时,他们反而很容易唤起攻击的欲望,会想去摧毁对方的自尊,居高临下地教训别人。这种对于有自我的人的嫉妒,典型地体现在文革时期,对那些试图维持个人尊严和体面的人,群众们往往容易爆发出最强烈的仇恨和嫉妒,我们在8月4日那期苦难崇拜的视频里曾经引述金一虹的文章:
在那个年代,女性爱美不仅意味着喜做小儿女态,革命精气神不足,也可能被认为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南京三八女子搬运班一个爱美的姑娘,因为没活干的时候就换衣服,洗脸,擦雪花膏,对小镜子梳头,学普通话,就被人称为妖精,入了落后分子的另册,一句玩笑话也被勒令写检查。
群众们之所以热衷于折磨这些努力维持自尊的人,就在于他们唤起了自己残留的自我意识,打破了自己脆弱的心理平衡,所以必除之而后快。
那么,为什么中国人会将这种放弃自我意识视为更高境界呢?我们刚才说到,这种“无我”的思维其实是受到中国传统道德观念的鼓励的,而它也在客观上成为了专制主义和权威主义的土壤。正如我们在6月7日的这期讨论叛逆和青春的视频里所说:中国社会有一种很强的回归原始和湮灭个人意识的思潮,不论是儒家,道家还是佛家,都没有任何确立自我意识和主观自由的成分,像天人合一,大公无私之类被中国人推崇的道德境界,本质上都是对自我意识的湮灭。《吕氏春秋》记载的一则故事,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这一点,这个故事就说到:
荆人有遗弓者,而不肯索,曰:“荆人遗之,荆人得之,又何索焉?”孔子闻之,曰:“去其‘荆’而可矣。”老聃闻之,曰:“去其‘人’而可矣。”故老聃则至公矣。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楚国有一个人丢失了自己的弓,他却不肯去寻找,并且还说:“楚国人丢了弓,还会被另一个楚国人捡到,又有什么可寻找的呢?”孔子听到这个故事,就说,把楚国去掉就更好了,意思是说,孔子认为如果这个楚国人把楚国的概念也给忘了,那境界就很高了,也就是一个人丢了弓,被另一个人捡到了,等于没有丢东西。老子听了就说:应该把“人”也去掉,就是说如果站在大自然的立场上,就更加无所谓丢东西了。所以老子这个人是最大公无私,境界最高的。
这个故事显然被认为是蕴含了某种崇高价值的。但从这里,我们也能感受到一种很明显的消灭自我意识的倾向,通常来说,一个人的财产受到损失,他会感到难受,因为他有私有财产的概念,他还会去思考是谁让自己受害,会为自己的权利而斗争,但当一个人忘记了自我,认为自己的本质不在自己这里,而在一个更高的集体那里,他就可以遗忘自我存在所伴随的痛苦,就可以不计较这些东西,如果境界再高一点,站在大自然的高度上,就可以彻底进入物我两忘,逍遥自在的状态。虽然孔子和老子的本意未必如此,但这至少在客观上剥夺了个体对抗集体专制的底气,并且为独裁者和卡里斯马领袖操纵集体意识提供了某种道德上的辩护。因为个体的意识倾向于被取消和弱化,必然导致了个体权利意识的不发达。中国传统法律体系中民法的萎缩,以及对清官和青天大老爷的崇拜都与此有直接的关系。因为个体不被认为有独立的法律权利,所以只能指望和等待大人,领导和权威为自己伸张正义。而如果暂时还处在被伤害的状态下,还可以通过这种自我安慰来遗忘和美化自己遭受的苦难。这也是中国社会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经常能够进入同一种精神境界的原因。正如王阳明在《大学问》中说的:
“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也。”
就是说,圣人的心能够与天地万物相通,能够把天下视为一家,把整个国家视为一个人,如果区分彼此的边界,那就是小人了。但仔细想想,把天下视为一家一人,不分你我,这其实是一种挺可怕的想法,而且总让我联想到毛泽东年轻时候的那些豪言壮语,关于这个话题大家可以看我的这期视频。这里的问题在于,如果不凭语言和知识,我凭什么能够与别人心意相通呢?或者说,当我断定别人的心,想要去发动别人的时候,我问过别人的意见么?一个自我意识很强的人会感到,人与人之间要达成相通相知是非常困难的,这需要双方都拥有精确地表达自己感受和思想的能力,但在王阳明看来,人与人之间的这种障碍是轻而易举就能克服的,所谓“尔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只要遵循着意念就能达到稳当快乐的境界。
但这种玄妙的的天人感应,其实说到底不过是自己的一种主观感受,虽然他自己肯定不这么认为,因为他已经感受不到自我了,而是直接将主观和客观合一,但我们站在外人的视角来看,这一切归根到底还是他自己的主观感受。因此他的“格物致知”就不需要求知识,更不需要辨析逻辑,与人沟通,只需要反身而诚,就能轻而易举地克服一切障碍,最终目的都是要和集体、社会和自然达到一种浑然一体,你我不分的状态。实际上,那些总是把“无我”挂在嘴上的人恰恰是最极端自我中心的,因为他失去了对自我边界的觉察,同样也就失去了对他人边界的尊重,结果无意识地把他人看作是自我精神世界的延伸,总是习惯替别人决断和做主,还觉得自己是满腔真诚地为别人好。但正如我们刚才所说,这种天人合一的崇高境界,本质上是一种白日梦一般的主观幻想,是个体回复而非超越自然性的表现。
然而,现代文明正是建立在个体与原始纽带的分离之上,因为人意识到自己与自然不同,所以才会通过确定的科学知识来把握自然,因为人与人是分离的,孤独的,所以才催生了语言和逻辑,用来把握和确认彼此的相通,也因为每个人都有自由意志,所以需要宪政和法治来保护个体的权利。西方文化通过天人相分激发起强烈的自我意识,是现代文明的基础。
因为凡是意识,首先是建立在主客对立的情况下, 不能混淆。然而,如果将弃绝自我视为更崇高的境界,就相当于消解了个人的能动性,进入无意识的不可言说的非理性状态,比如“本心是好的”之类的胡言乱语。对于中国宗教的这一特点,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中有一段深刻的总结,他说:
在东方宗教中主要的情形就是,只有那唯一自在的本体才是真实的,个体若与自在自为者对立,则本身既不能有任何价值,也无法获得任何价值。只有与这个本体合而为一,它才有真正的价值。但与本体合而为一时,个体就停止其为主体,主体就停止其为意识,而消逝于无意识之中了。这就是东方宗教中的主要情形。
当然,关于这个话题还有很多可以挖掘的,这期视频也只是我的一些个人的随想。今天的视频就先到这里吧。如果你有任何问题或个人的困惑想找我咨询,请联系我的邮箱,如果你无法付费或无法加入会员,也请联系我,我会提供其他方式。详情请参考这张图片。我会把这期视频放在《心理与教育》这个列表内,同时也推荐大家去看我这个列表内的其他视频,感谢大家的收看,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