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的政治性抑郁好不了?
怎样反驳“如果你觉得xx不好,就去建设它?”|心理|政治性抑郁|教育|亲密关系
大家好,我是Anthony,欢迎来到我的频道,这期视频还是想和大家聊聊政治性抑郁。经常有网友问我,在中国,怎样摆脱政治性抑郁?我觉得这是个很复杂的话题,没法概括,有人的抑郁来自性别议题,有人的创伤主要来自学校,更多的人来自原生家庭,但总之,中国的集体主义文化总是倾向于取消个人,弱化个人的。当一个人试图对自己的创伤经历进行反思和总结,并将其上升为一种普遍现象时,就不可避免地涉及到政治和社会议题,而由此产生的抑郁感也就成了一种政治性抑郁。每个人的人生经历不同,从这种集体主义氛围中突破出来,去建构自我的路径也是不同的。在过去的视频里,我们探讨过中国人的性别观念,家庭矛盾,教育制度,经济制度,企业文化等等,所以大家也可以把我的很多视频都视为对这个问题的回应。那今天这期视频,我想聊聊政治性抑郁与孤独感。
之所以想聊这个话题,是因为我想到之前遇到的一个读高中的男生,这个男生有一个非常专制的班主任,她很喜欢在精神上折磨学生,比如在学生中培养监督员,鼓励同学们因为一点小事就互相举报,在班级里搞连坐。当然这样的老师在中国也很多。这个男生回到家后就一直在妈妈面前骂老师,骂学校,最后骂到高考制度,教育制度以及政府。但是他的妈妈很不喜欢他一直抱怨,坚持认为,老师这么做都是为了他好,并且不断告诉他,抱怨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也不能改变制度,除非你努力提高成绩,争取将来成为教育部的官员,再把这个制度改一改。他和母亲的对话经常是这样终结的,由于在学校的压力越来越大,这个男生每次放假后的情绪也更加激烈,大概这样过了半年,就有些抑郁倾向了。
他们的对话之所以让我印象深刻,是因为这里面蕴涵了一些在中国家庭和社会中非常普遍的思维方式,而正是这些思维让很多人陷入很深的痛苦。几乎每一个陷入政治性抑郁的人,都会有强烈的孤独感。虽然这种孤独感看似是和宏观的社会制度有关,但具体到微观层面,其实真正造成痛苦的还是身边的家人、朋友的不理解和拒斥,反过来说,如果一个人的想法、感受能够在亲密关系中获得理解,如果他拥有一个彼此支持的小圈子,那么即使他仍然生活在一个糟糕的大环境之中,他的孤独感也会获得极大的缓解。那么,是什么阻碍和窒息了中国人彼此之间互相支持和理解呢?
表面上看,这位母亲说“抱怨不能改变制度,也不能解决问题”这句话是没错的,然而这里真正要解决的问题是这个男生的情绪,也就是说,他想要寻求的未必是改变现状,更不是改变教育制度,而仅仅想获得家人的理解和共情。当我们把解决问题的关键放到个体心理层面后,就会发现抱怨当然是有意义的。
英国心理治疗师Martin Payne就认为:将问题外化,能够使当事人将自我认同与问题分开,并且了解到问题来自于环境或人际互动历程,而非自己的心理或人格。人们常常将社会造成的压力和不公正解读为个人的失败、缺陷和错误,这样的归因方式也受到既得利益者的鼓励,但也很容易造成个体的自我谴责。所谓外化,其实也就是甩锅,抱怨,去思考个体的生活是如何受到权威和政府的影响,这有利于一个人从内化的自责或者罪恶感中解脱出来。在7月21日的那期讨论内疚感的视频中,我们也说到中国家庭的养育模式,很容易制造过分内疚的孩子。一个人保持着对伤害性环境的愤怒感,这虽然看起来会让他陷入某种激烈的情绪,但却对于自我保护有着重大的意义,他需要用这种愤怒来让自己保持清醒,从而抵御环境所加给他的羞耻和自责。
然而,对社会制度的批评,在中国经常容易招来反驳,因为它表现出来一种向外归因的倾向:我的痛苦不是我个人的责任,是因为某种制度不好,是因为现实阻碍了我。这很容易激起他人相同的无力感,因为制度是每个人都很难改变的,于是人们转过头来劝当事人要接受现实,并提醒他总抱怨制度,是不求上进、推卸责任的表现,并可以很轻松地指出抱怨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但是,对一个习惯性自我压缩的人来说,抱怨最直接也是最大的用处,就是减轻环境所强加给自己的责任,进而减少自我贬低、自我攻击的心理机制,这在一个经常给个人强加责任和义务的环境里非常有意义。只有从自我贬低和自我攻击的循环中跳出来,才能够从盲目的努力和内卷中跳脱出来,意识到某些问题是结构性的,而自己的愤怒感是有意义的。这虽然会使一个人陷入迷茫,虚无或者抑郁,但人也必须经历这个阶段,才可能选择更加合适的路径。尽管刚开始一个人只是想要单纯地发泄情绪,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做,浪费了很多时间,但当这种情绪被接受和承认后,个体就更可能去思考理性的现实的选择,从而超越了原先的阶段,说白了就是人要先发泄够了才能满足。然而,如果这种情绪从一开始就被堵塞了,那么个体的不满情绪并不会消失,反而会继续去寻找新的出口,这恰恰会让人止步不前,持续陷入内疚,内耗和孤独感中。
但不幸的是,在中国人的亲密关系里,很少有人能从这个角度去接纳和感知对方的情绪,而总是下意识地以为对方要自己来解决事情本身,而自己又感觉这非常困难,所以就去压制对方的情绪。因此,缺乏读心的能力,这也是中国人在人际关系中活得很累的原因。在5月24日的那期中国高校导师的视频里,我们也讲到那位武汉理工大学的陶同学,在自杀当天最后一个见到的人是他的母亲,当他再次向母亲表达自己受不了导师的压迫时,母亲则是劝他忍一忍,马上就毕业了,他听到这句话就去直接跳楼了。再比如我们开头提到的这位妈妈,如果她能够容纳儿子的这种情绪,愿意和儿子探讨怎么对付老师的策略,那么即使她没有能力为儿子转学或者换老师,不能给儿子实际支持,这个男生其实也不会陷入那么深的痛苦,而更可能自己想办法。所以真正的匮乏首先不在于物质或者世俗意义上的能力不足,而在于心理上的匮乏。中国人倾向于从物质和技术的手段解决问题,忽视精神的作用,不明白爱,容纳和信任本身就是一种改变现实的力量。
那么,是什么窒息了一个人的爱?我想首先是对权力的一种习得性无助。虽然每个人都有爱的潜能,但爱的能力,却是建立在心智自由和独立之上的。也就是我能在保持我的感受的同时,也能感受到你的感受,并愿意去肯定和支持它,这种容许自己去反馈和接受他人感受的状态,对于很多人来说是非常危险的,因为这会触发很多不愉快和禁忌的回忆。在去年1月15日的那期视频里,我们曾经提到过一位网友,她说她的父母从小就教育他,搞民营企业的都是坏人,只有公务员是好人,这种极端的等级观念正是创伤的产物。很多家长对子女提出了诸多苛刻的世俗要求,对于孩子是否能”出人头地“极为在意,当孩子面临挫折和焦虑时,家长自己首先就精神紧张,甚至情绪崩溃,比孩子还焦虑。在这种情况下,孩子不得不学会报喜不报忧,假装符合父母的意志。这其实就是一种创伤的传承,因为家长们成长于一个极其不平等的时代,弱势群体被完全地歧视,没有任何的尊严和权利,这种不平等会极大地激发一个人的身份焦虑和想要改变命运的欲望,而这种焦虑也会无意识地传递给孩子。
由于很多中国人亲身经历或者目睹了权力制造的创伤,因而也很难容忍在内心保持与权力的意见不一致的观点,即使在私下场合交流,完全不涉及任何现实的风险,也不愿意去过多地讨论,担心一旦这么做了,自己的心会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而思考太多又没有什么用处。所以,对很多人而言,言论自由是一种无用且危险的诱惑。就像那位母亲所说的, 除非你有了权力能够改变制度,否则就不要抱怨。这种看法在中国非常典型,它其实相当于否定了思想本身的价值和意义,认为思想的对错是完全依附于权力的。
在中国文化里,常常用政治权力来隐喻思想或语言的深度,有很多成语都体现出了言论和权力之间的密切关系,例如“一言九鼎”,就是用鼎这种政治权力的象征来隐喻言论的重要性,“金口玉言”起初指皇帝的话语,后来泛指不可更改的话语。自秦汉时期开始,“王道”就成了一切言论和知识的终极源头,韩非子主张皇权应该“别黑白而定一尊”,百姓应该只听极少数有权力的人的话,以吏为师,以至于如果有人脱离了权力去谈论观点,连樵夫也会嘲笑他。这也导致了很多人很容易感到自己或他人去评价某项政策或制度本身是毫无意义的,除非自己掌握了权力。然而,如果一种制度本身是不公正的,但我必须要成为掌权者才有资格去改变,那么这种改变也不意味着正义的胜利,而只是权力的胜利,本质上没有任何进步可言,中国历史的很多所谓的进步都是这样。
权威主义的环境,导致了中国人批判意识的不发达,和对于公共议题的无助感。当然,这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同样也是有依据的。与大多数中国人自我压缩形成对比的,是上位者的自我扩张的倾向。在传统文化里,上位者是从不认错的,上位者掌握较大的权力,却承担较小的责任;而下位者享有较小的权力,却要承担较大的责任。例如《礼记》讲到,父母长辈有了过失,子女应当低声下气,和颜悦色地劝谏,劝谏不听就只能更加恭敬,等到他们高兴时再次劝谏,如果因为劝谏招致父母大怒,把自己打得头破血流也不要抱怨,而是更加恭敬。
《韩非子》中有一段是关于君臣礼仪的,话是这样说的:夫为人臣者,君有过则谏,谏不听则轻爵禄以待之,此人臣之礼义也。
作为臣子的,看到君有了过错就去劝谏,劝谏不听就辞职,等待君主的醒悟,这才是作为臣子的礼节。
这两者有一个共性,那就是强调下位者只要不抱怨,尽可能地表现出自己的虔诚,是能够打动上位者,唤醒上位者的纠错能力的。这相当于在说,一切的错误都是因为下位者还不够虔诚,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不过这个理论显然是失败的。
总的来说,中国文化特别缺少那种能够为个人的尊严和思想确立根本价值的宗教传统,也缺少敢于反叛的勇者。比如孟子有一句名言叫“君子不怨天,不尤人”,这里的“天”其实也是泛指一切不能把握的命运,包括君王的喜怒等等,所谓“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意思是说,在天命面前,人只需要努力保持本心和修养就好。正如我们在讲苦难崇拜的那期视频说的:儒家将一切尚不能理解和无法把握的因素,都归结为“天命”,“天道”,并从命运的观点对其作出含混的解释。儒家提倡要被动地适应天命,而不是以分析的姿态去驾驭和改造现实,这客观上也是在鼓励一种面对权力的无助,以及自我压缩的人格。关于政治性抑郁这个话题还有很多可聊的,今天的视频就先到这里吧。如果你有任何问题或个人的困惑想找我咨询,请联系我的邮箱,如果你无法付费或无法加入会员,也请联系我,我会提供其他方式。详情请参考这张图片。我会把这期视频放在《心理与教育》这个列表内,同时也推荐大家去看我这个列表内的其他视频,感谢大家的收看,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