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中国人病态地好面子?饥民人格在中国有多么普遍?
饥饿创伤的代际传承|历史|心理|社会学|代际创伤
大家好,我是Anthony,欢迎来到我的频道。这期视频想和大家聊一聊中国人的饥饿创伤,也和我最近的一些感想相关。作为一个以心理话题为主的YouTube频道,在过去的节目里,我们经常从不同的角度,探讨了匮乏对人的心智能力造成的伤害,比如爱的匮乏,独立空间的匮乏等等。而在所有的匮乏感中,饥饿又是极其特殊的一种。作为一种最基本的生理需求,饥饿所激发的生存本能与人类最根本的心理机制相连,长期处在饥饿状态的人,大脑始终保持着紧急反应的状态。饥饿感常常能够以最快的速度瓦解人的精神力量,造成非常深刻的心理创伤。不幸的是,中国恰恰是一个饥荒频发的国家,尽管今天绝大多数的中国人已经摆脱了食物上的匮乏,但饥饿作为一种集体记忆,仍然对当代中国人产生着持续而隐秘的影响。这不仅是因为大多数中国中老年人在童年和青少年时期都经历过漫长的饥饿,更是因为这种饥饿所造成的心理创伤,又通过代际间的互动传递给了下一辈,使得创伤得以复制和接种。当代中国年轻人在原生家庭中经历的诸多创伤,其实在某种程度上都可以追溯和联系到父辈的饥饿创伤。但由于经历过饥饿的当事人有意无意地压抑这些悲惨的记忆,又因为官方对这类话题的限制,因而这个视角的影响力其实是被大大低估了。那这期视频我们就来简单探讨一下。
大家应该还记得,在7月21日的这期讨论中国人内疚感的视频里,我们提到很多人在成长过程中没有体验过纯粹的快乐和自由,在和父母相处时会很容易自责和内疚。当时我们引用了“人物”公众号的一期调查,题目叫“我的父母为什么如此扫兴”,这期调查收集了几百位网友的投稿,其中有相当部分的网友讲述了自己的兴趣、爱好和消费被父母泼冷水的体验,理由是“浪费钱”,“没有用”,“不节俭”等等,这些冷冰冰的话给他们强烈的挫败和羞愧感。中国家庭的这种对于节俭的执念常常到了盲目的地步,也远远超出经济理性的范畴。比如许多中国医院的肠胃科经常收到这样的老年患者,为了不浪费,硬是把已经馊了的剩饭吃了下去,造成肠胃炎发作,最后送进了急救室。许多老年人的冰箱里存放了大量过期的食品,并且坚决不愿意扔掉,即使意识到这些不良习惯导致了肠胃问题,依然难以改变。再比如极度地省水省电,能不开灯就不开灯,能不用空调就不用空调,几乎每年夏天中国都有大量的老年人因为不舍得开空调导致热射病的情况。
囤积癖也是中国家庭中普遍存在的心理障碍,当事人强迫性地存储各种杂物,即使是根本不值钱的,不卫生的物品也会不停地收集,卫生间里用各种水桶接满了废水,有时到了严重影响生活质量的地步。
对于这些行为,许多人会简单地视为从那个艰苦年代过来的某种过时的生活习惯,甚至将其美化为某种节俭和艰苦奋斗的美德。似乎是说这些习惯虽然过时了,但毕竟还是适应过去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的,只是不太适应现代。而很少有人注意到这其实是一种全民的,系统性的心理创伤。比如囤积癖其实算是一种强迫症,按照美国精神障碍诊断统计手册的标准,如果一个人在舍弃无价值的物品时感到十分困难或者痛苦,收集的杂物大量占据家里的空间,并且给当事人带来一系列压力和损失的,就很可能被确诊为囤积者。但在中国,人们习惯用一些“勤俭节约”、“传统美德”、“青春无悔”、“激情燃烧”之类的正能量词汇,去美化和回避那些由于苦难而造成的创伤,这其实会阻碍人们对那个扭曲的时代的挖掘和理解。尤其重要的是,这些说法无视了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中老年人成长的那个时代,最大的问题并不在于物质的匮乏,而是专制的社会制度对精神的伤害。这种将一切归结为物质的归因方式,似乎暗示了中国社会的发展路径,是一个物质从无到有的过程,一切问题都只是由于当时还不够富裕,是可以随着物质条件的进步,经济的发展而克服的,这种将很多心理问题还原为物质问题,技术问题的倾向,也使得中国人难以真正面对和克服心理创伤。这里多说一句,这种唯物主义的思维方式在中国是非常普遍的,比如把欧美国家在科技和文化上的创造,归因于白人抢劫和掠夺了亚非拉国家的物质资源,把中国大陆在1949年后的贫困,归结于国民党政府在撤退时带走了大量黄金。当然这些问题的成因是复杂的,但我更愿意首先从精神的角度去看待一切社会问题,也就是说,精神上的创伤,是不可能不依靠精神自己的努力,而仅仅靠物质的提升就能克服的。黑格尔晚年在柏林大学的演讲中说道的:
“要知道这是一个虚伪的原则,以为’公理’与‘自由’所受的束缚桎梏能够不经良心解放而打破,——以为不经一番‘宗教改革’就能有一番‘(政治)革命’。”
那继续说回我们的主题。中国的父辈经历了漫长的饥饿创伤,这会怎样反应在亲子关系中呢?我想首先是破坏了孩子对身体的感知能力。中文互联网有个流行语叫:“有一种饿叫妈妈觉得你饿”,说的就是中国的家长强迫性地怕孩子挨饿,总是无限地希望孩子多吃一点,再多吃一点,这种对于多吃的执念,几乎成为中国家庭表达爱和关心的主要手段。今日头条实验室曾经对母亲节相关的文章阅读数进行统计,发现“妈妈”或“母亲”这两个关键词,与“多吃点饭”同时被阅读的数量,要远远高于“还不睡觉”,“什么时候回来”。可见,吃饭在中国家庭的精神世界中占有极其核心的地位。中国家长们对于孩子挨饿,没吃上饭常常怀有一种强烈的恐惧,并且很容易触发了某种死亡焦虑。这种恐惧和焦虑在一个早已不缺食物的环境里显得非常不合适。比如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经历,家里的长辈们总是习惯性做特别多的饭,远远超过了所有人的食量,生怕大家没吃饱,结果大家经常地吃剩饭剩菜。即使自己反复地表示已经吃饱了,父母或者长辈总是说,再多吃一点,饿瘦了怎么办,即使当事人已经感到胃里非常满,仍然不得不吃下去,直到撑得受不了。这种喂食焦虑,以及强迫性地做过多的饭,当然是饥饿创伤的典型表现。我们可以想象,在那个以多子女家庭为主的时代,家庭成员之间是极其容易因为有限的食物而争吵,甚至大打出手的,为了多吃那么一口,家人之间产生矛盾,甚至反目成仇也是很正常的,这往往造成许多屈辱,卑微和羞耻的回忆,使许多中国家长强迫性地做很多饭,因为剩饭虽然不好,但至少不会唤起那种匮乏感。
然而,这种强迫性行为却很容易导致许多中国孩子失去对饥饿和饱腹自然感知的能力,他们虽然生活在一个食物极大丰富的环境,却保留了很多饥饿年代的生活习惯。他们的身体虽然逐渐发胖,经常分不清自己是饿还是撑,但在妈妈的眼里,他们永远是小孩,永远都不胖。当事人感到身体不再属于自己,对食物产生了复杂的感觉,他既觉得食物是母亲表达爱的方式,又对吃饭这件事感到很有压力。这种过度进食的习惯可能导致肠道菌群的失衡和紊乱,个体即使吃饱了也仍然感到饿,或者难以分辨何时已经吃饱,引发肥胖、胀气和慢性疲劳等症状,也会导致情绪上的低落、焦虑等等。
饥饿创伤也会给个体的自我认知造成严重的伤害,上期视频里我们就谈到了,中国社会的那种常见的互害,本质上是一种未开化和动物水平的个人主义,因为每个人利己的方式,取决于每个人对自我理解的深度。如果你的自我认知停留在身体层面,无法学会从精神的眼光看待自己,那么你和他人的关系就经常表现为一种你死我活的竞争。比如我有一位长辈,她曾经批评自己的儿子在宴会上经常挑便宜的菜吃,她认为应该专吃贵的好的,这样才不亏,表面上看她是个很精明的人,然而这位母亲没有考虑到儿子自己是否真正爱吃那些昂贵的菜,没有想明白什么才是真正利己的,她所谓的理性策略,其实只是从群体的眼光来定义自己的,而恰恰是教人压抑和屏蔽自己真实感受的。这告诉我们,如果一个人的自我未能从集体表象出独立出来,那么他们的利己行为从更高的维度来看,又是恰恰非常不明智的。经历饥饿创伤的人,容易把食物和身份认同紧密联系在一起,由于曾经无法获得优质食物,他们可能将自己的无力感投射到食物上,为了抵消对便宜食物的羞耻感,他们发展出了一种过度的补偿行为,刻意地回避便宜食物,用吃那些昂贵的菜来向外界传递“我不再匮乏”的信息,他们并没有将自我认同建立在内在的精神和个性上,而是依赖于物质和外在的社会标准,我吃故我在。这种精神上的匮乏,是物质丰富所改变不了的,除非当事人主动地,有意识地进行反思。值得一说的是,这位长辈的物质条件其实相当不错,她为儿子的教育投入了大量的资源,但却并没有培养出一个内在丰富的人,儿子反而陷入了长期的抑郁。
中国家长虽然大多比较节俭,但在涉及到群体场合时,又常常陷入极其铺张浪费的状态,病态地好面子。在许多中国的贫困地区,攀比和浪费是极其夸张的,不论是婚礼还是葬礼,宴席上比排场,讲阔气的情况比比皆是,每个桌子要搭配一定规格的烟和酒,烟和酒的规格越高,来捧场的人越多,主人就越有面子,结果常常造成一顿饭吃掉一年收入的情况,所谓“宁穷一年,不穷一天”,即使借钱也要讲排场,极度的节俭和极度的浪费看似矛盾,恰恰是饥饿创伤的一体两面。当然,这种病态地好面子绝不仅仅出现在贫困的农村地区,而是中国社会各阶层都普遍存在的现象,包括中国的富裕阶层和权贵阶层。比如政府在外交场合的国宴也是以惊人的铺张浪费而闻名。
我们说,羞耻是个体的行为不能达到所属群体的标准所产生的压力和焦虑,在集体主义文化中,羞耻感是集体控制个人的一种重要的心理机制,通过羞耻,人们将来自外在的社会规范的限制,转变为内在的自我压迫、自我限制。这会强烈地抑制人的元认知和反思功能,使人无法思考和解释自己的情绪,而是与直接认同了集体规范,与之合二为一。饥饿当然是会带给人羞耻感的。在那些铺张浪费的案例中,很多人未必真想这么做,然而一旦联想到宴席的规格低了,可能会导致他人看轻自己,评价自己,就会感到强烈的羞耻感,无法从这种羞耻以及羞耻背后的群体目光中抽离出来,此时,他的自我就卡在了克莱因所说的偏执分裂心位,paranoid-schizoid position。自我不再是一个发起解释的主体,而是一个体验的客体。而当他们有了孩子后,又会通过一系列无意识行为,将这些创伤再传递给孩子。比如我们之前讨论的中国家庭对吃苦教育的推崇。再比如我们开头提到的那位批评儿子不会吃菜的母亲,他的儿子本来很自由地吃着自己喜欢的食物,但母亲突然告诉儿子这么吃是不对的,应该按照群体所认为的有面子的标准去吃,这相当于将自己的意志植入到了儿子的内心,在与母亲的互动中,儿子不得不分裂出一个虚假的自我来应付,真实自我则被挤压到一个角落。事实上,这个儿子在生活的许多方面,都表现的过分的懂事乖巧,虽然某种世俗的角度看很优秀,但缺乏自发的活力和自主性,最后陷入了抑郁和虚无。几年前我和他聊天时,我发现他将个体和国家的关系,类比为游戏里的人物与游戏玩家的关系,认为国家可以对个体进行全面地规划和控制,他也是非常反感同性恋,理由是如果任由同性恋扩散,那么集体就无法繁衍,最后必然会消亡。这种思维方式,当然与他的成长经历有着某种深刻的联系。这期视频就先到这里吧,下期视频,咱们还是继续深挖饥饿这个话题。如果你有任何问题或个人的困惑想找我咨询,请联系我的邮箱,如果你无法付费或无法加入会员,也请联系我,我会提供其他方式。详情请参考这张图片。我会把这期视频放在《心理与教育》这个列表内,同时也推荐大家去看我这个列表内的其他视频,感谢大家的收看,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