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审美为何又土又丑?一集看懂极权主义美学的本质。
为什么中国是一片审美荒漠?|美学|政治|心理学|教育|
大家好,我是Anthony,欢迎来到我的频道。前两期视频我们讨论了中国的爱国主义与快感之间的隐秘联系,当然这个方向还有很多值得深挖的,以后再慢慢和大家交流。这期视频想和大家聊一聊中国式审美。
前两天和一位好友聊天,就聊到了中国是一片审美荒漠。她说,总有人说我们只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可是在中国的确很难发现美,没有那样的心境。我很认同。虽然说原则上一个人在任何地方都能发现美,然而美不仅仅是外在的感官愉悦,更离不开人的内在自由。批判意识和自由意识,恰恰是实现更高级的审美能力的关键。也就是说,一个人只有先意识到了某些东西是不美的,才能发现真正的美感。这个否定的过程非常重要。当然,审美是一个主观的事情,如果你觉得某些东西非常美,我也没意见,但不要来和我争辩。那这期视频,我们就从中国社会习以为常的一些不美的现象入手,去挖掘背后的精神层面的原因。
那么,中国式审美有什么特点呢?我觉得首先就是土,或者说土气。土是一个与城市文明相对的概念,在我看来,它代表着一种不自由,也就是精神被困在重重束缚之中,无法从自然的,物质的、身体的因素中超脱出来,执着于一种狭隘的实用主义。很多朋友在中国的许多城市旅游,都会产生一种单调和乏味感,那就是千城一面,千篇一律。最为典型的中国城市景观可能就是宣传标语了。这些标语大多选择红底白字或者红底黄字,上面写着一些政治口号,比如“人民当家作主”,“依法治国有机统一”,“不忘初心,牢记使命”等等,近些年中国街头更为常见的宣传标语,是三面红旗做成的背景,上面写着一些诸如“听党话,感党恩,跟党走”之类的口号。这些话语本身就让人感到非常厌恶,不仅是因为它道德说教的风格,空洞无物的内容,更是因为它的无处不在,会严重破坏城市街景原有的和谐与统一。
几年前我在杭州的西湖边闲逛,当我正在眺望远处的群山时,突然回头看到了一副“践行总体国家安全观”的宣传海报,画上有军人,工人,医生,母亲,他们都围绕着中间的标语和红旗,整个画面有着浓厚的朝鲜美学风格,那种强烈的视觉冲击瞬间让我的感觉全无。红色政治口号的直白、粗暴的灌输意味,将整个景区的那种隐约、含蓄和优美的意境彻底破坏,形成了强烈的美学对立。
比这种宣传海报更丑的是那种嵌入了政治口号的巨型宣传画,这些宣传画经常高达五六米,七八米,面积很大,人在这些宣传画面前显得很渺小。画面的背景几乎都是华表,长城和天安门,华表和长城象征着民族的悠久历史,天安门,红旗和红色天空则象征着革命意识形态,这些符号的内涵是相当直白简单,没有深度的,宣传系统并不指望通过堆砌这些符号来传达新的思想或激发个人的情感共鸣,而仅仅是为了宣示权力的在场。另外,这些宣传画格外喜欢使用红色天空,通过大面积和高饱和度色彩的视觉轰炸,使观看者感到自己生活在一片红色天幕之下,进而产生压迫感和渺小感。红色天幕代表着国家机器试图呈现的完美幻象,也就是国家拥有能够覆盖天地万物的掌控力,但现实中显然并非如此,这种空洞乏味的视觉语言反而进一步暴露了意识形态符号的虚假性。宣传干部们或许也意识到这种意识形态内在的虚弱性,也不指望受众能真的被宣传鼓舞,受到感召,对他们而言,工作不过是一个饭碗,他们自己也不相信自己所说的,然而工作毕竟又不能没有成果,所以就只能堆砌这些空洞无物的口号。通过视觉上的狂轰滥炸和不断重复, 使人们被动地接受其表面含义,训练一种条件反射式的服从,当然,这么做培养出的往往是口是心非的犬儒主义者,而非心服口服的追随者,就此而言,这种政治宣传是失败的。然而在另一种意义又是相当成功的,那就是维持了一种表面上的统一思想和统一行动。
因此,极权主义美学追求的是单一、简化的象征,排斥复杂性和个体体验,因为越是简化的象征,就越是能够消除个体在其中找到自我认同和情感体验的空间,人们在面对这些符号时,很难产生丰富的联想和情感波动,没有任何重复解读和互动的余地,而只能体验到自我的渺小,从而被动接受单一的表述。极权主义的美学可以表述为:大就是好,整齐划一就是好,一切都是因为不够多,不够大,任何事情只要多到一定程度,大到一定的规模,就自然而然产生一种美感,正义感,比如更加巨型的建筑,更大当量的核武器,更大规模的牺牲,更加整齐划一的城市布局等等。
军队游行、群众运动、统一的服饰、整齐的列队等,都是这种极权主义审美的表现手段,目的是通过视觉层面的象征手段,传达出明确的等级关系和权力结构。领袖被置于视觉的中心和顶点,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威,而群众则处于次要的、从属的位置,权力的集中和等级的明确化通过视觉手段得以强化。这种极权主义美学,当然也是一种崇尚暴力和秩序美学,因而也最崇尚军队气质,军人作风。正如我们在4月26日的这期讨论中国社会军事话语的视频里所说的:
中国政府的公文特别喜欢使用战争类的比喻,也就是用军事逻辑来解释一切,比如将医生护士比作白衣战士,将科研工作者比做创新尖兵,将领导的决策比喻排兵布阵,动员令;更为常见的是将社会活动比做战争,比如“扶贫攻坚战”,“反腐持久战”,抗洪救灾遭遇战,在疫情期间,各种战争类比喻更是满天飞,比如武汉保卫战,上海保卫战等等。
中国的中学在许多管理的细节上明显参考了军队,或者说朝着军事化的方向发展,比如叠豆腐块一样的被子,以及强制性的跑操。近些年来,一种紧密型跑操开始在许多中学流行起来,据说是衡水中学的创意。在跑操时,每个学生之间的距离不足一拳,这迫使每个人的手和脚的摆动幅度必须高度一致和精确,否则就会碰到别人。
这种对整齐划一的审美,是遍及了中国的学校,企业和影视作品的,当然也包括像北京奥运会这样的国家庆典。
另一些中国的城市景观虽然看似没有鲜明的政治倾向,但仍然是权力主导和操控的产物,因而同样是丑陋的。正如《中国城市为什么热爱统一招牌》这篇文章所说的:
在政府大规模整治招牌前,中国沿街商铺的招牌往往信息杂乱,设计简陋,容易褪色,因此官方以整治市容为由出钱更换招牌,也未受到什么阻力。然而这种整治的结果却导致了更大的丑陋。原先的招牌虽然看起来杂乱,但每个招牌都通过不同的颜色、字体和图案等元素传递信息,人们可以根据这种多样化的设计快速区分不同类型的商铺,虽然很多商铺自己做的招牌同样缺乏美感,但在市场环境下,这种审美能力是可以逐渐进步的。然而政府行政干预后的结果却是更加丑陋,尽管看起来更加整齐,然而统一后的招牌却由于使用了相同的背景、色彩乃至字体,因而丧失了信息分层传递的能力,没有辅助的信息帮助顾客识别,不同类型的店铺看起来几乎一样,导致人们在辨认商铺时需要花费更多的精力。这种整洁和秩序,只反映了政府对美学的一种官僚化的理解,它不仅无法传递美感,反而给人以机械化和无生气的感觉。当然,这种整治的动力并不在于让市民满意。正如文章所指出的:
2005年以来,中国开始评选「全国文明城市」。这个头衔主管单位级别最高,评选严格,名额有限,是目前国内城市综合类评比中的最高荣誉,对地方官员的仕途颇有影响力。自设立之日起,就受到全国各地的高度关注。
而为了达成创建文明城市这一政治目标,在考核压力下,通过统一招牌的方式整治市容,是最容易出可视化的成果的。《晋升博弈中政府官员的激励与合作》这篇论文就提到了:在中国,同一行政级别的地方官员,不论是省、市、县还是乡镇一级,都处于一种政治晋升博弈,或者说政治锦标赛当中。在官场上,只有有限数目的人可以获得提升,一人晋升则必然挤占另一个人的机会,参与者彼此面临的是一个零和博弈。反映在城市建设上则体现为恶性竞争。由于官员的晋升取决于短期的经济增长,和肉眼可见的硬性政绩,因此地方政府往往更注重项目的规模和速度,没有耐心去追求项目和城市布局的美学质量,更不可能去挖掘地方文化的个性和特色。
在晋升锦标赛的压力下,地方官员倾向于采用那些已经被证明能带来政绩的标准化模式,一旦某个地方通过某种项目或政策取得了成功,其他官员就迅速仿效跟风,一哄而上,试图复制同样的政绩,争相建设那些能够吸引外界注意的项目。级级下任务,层层压指标,各级政府动用一切行政资源来完成量化指标,而这也必然导致了短视和狭隘的城市设计风格,也制造了无数丑陋和土气的城市景观。除了上面提到的统一招牌外,另一个常见的手段就是盖楼。你修建奇观,我就修一个比你更大的,于是全国各地争相竖起各种难看的巨型建筑。比如河北保定市曾建了一个金鳖馆,外形为一只巨型甲鱼,这个建筑后来被拆除了。江苏昆山市建造的巴城蟹文化馆,从空中看去犹如一只巨大的螃蟹趴在地上,不仅毫无美感,甚至还能唤起一种巨物恐惧症。负债400亿的贵州独山县政府,打造了“天下第一水司楼”,而该县的年收入只有10亿;湖北荆州在2016年竖起了一座号称世界最大的关公雕像,雕像连同基座在内高达58米,重1200吨,被视为荆州市的地标建筑,整个园区投资约15亿元,然而建成后的年收入才几百万元,远低于成本,2020年该雕像还因为违法建设,未通过消防验收等负面新闻引发关注。除此之外,各地还有无数对天安门,人民大会堂等权力符号进行山寨的建筑物。这些巨型建筑带有一种脱离现实的荒诞感,它们不仅没有美感,甚至让人感到可怕和怪异。当建筑的设计仅仅是为了追求“最大”和“第一”,而忽视了实际的人文关怀和美学逻辑时,它就变成了一种丑陋的象征。给人以冷漠、疏离和压迫感的视觉体验。爱德华雷尔夫强调了本真性和美学体验中的地方感sense of place,在《地方与无地方》一书中他这样说道:
本真性作为一种存在的形式,其含义在于人对自身的存在所承担的责任具有完全的接纳与认同。“每个人需要的……不仅是一块地面,而是一个地方——在那里,人才可能充实自我,并且成为他自己。站在这一层意义上来讲,地方是不可以被买来卖去的,它只能在长时间借着人普普通通的日常俗事不断地生成。它需要人们通过爱去给予特定的界限与意义,同时它还需要人们的精心呵护。”
而非本真性则是本真性的反面,个体在不自觉的主观状态中,不知不觉地被“匿名的他者”所左右,自己却不自知。雷尔夫指出了两种非本真的态度:媚俗和技术化。媚俗,指的是那些平庸、艳俗的事物,包括音乐、建筑和文学。对于很多人来说,旅游的目的不是为了体验独特别致的地方,而只是为了把那些地方收集起来。许多游客就沉浸在这样一种肤浅的链接之中,他们对地方的体验设定在旅游部门规划好的景区和酒店里,参观着号称最大,最高但其实缺乏内涵的大楼、雕塑和商业街,裹挟在售卖批量纪念品商店里,拍下一组最精致的照片发条朋友圈,但本人却对踏足的地方缺乏真实的体会。本真性在西方面临着技术主义和大众价值观的挑战,但在中国则还要面对权力的威胁。权力主导的城市布局设计常常与个体的美学体验和自我认同产生冲突。因为城市不仅仅是一个居住和生活的空间,它也是个体身份认同的延伸。当一个城市的设计无处不渗透着权力符号时,它往往剥夺了个体在此地的认同感和连续性,不论制造了多么宏大的景观,也无法掩饰这种暴发户的气质和内在的空洞贫乏。
今天的视频就先到这里,下期视频我们还会讨论中国式审美这个话题。如果你有任何问题或个人的困惑想找我咨询,请联系我的邮箱,如果你无法付费或无法加入会员,也请联系我,我会提供其他方式。详情请参考这张图片。我会把这期视频放在《心理与教育》这个列表内,同时也推荐大家去看我这个列表内的其他视频,感谢大家的收看,再见!